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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所屬書籍: 金甌缺

  (一)

  從金軍出動以前就開始醞釀的一場大雪,終於憋不住了,自十二月十二深夜起,飛飛揚揚地降下一些雪子來,以後三天中越落越大,從雪珠到一簇簇、一團團象楊花那樣輕飈於天空中的雪花,很快就變成鵝毛大小的雪片。降雪的範圍,也越來越擴大了,從冀東到冀北,從冀北到冀南,直到黃河北岸,整整的一大片平原上,高高低低的山嶽丘陵,枯禿的樹枝,水源千竭的河流,被劃分成一格格的湖盪、房屋、道路上全都覆蓋著皚皚自雪,特別從中山府到真定府一段官道上,積雪深至六七寸以上,馬蹄印和車轍深深地陷在積雪中,使人感到行旅的困難。

  這一場趕在立春以前下來的大雪,如果在昇平時節,那就是預兆豐年的瑞雪,可惜在這兵荒馬亂,特別在金難已作,許多地方已告淪陷的年代中,它似乎是一個急急忙忙趕路而來登門弔唁的白衣客。它是從河北最前線趕上斡離不東路軍的馬蹄,渡過黃河來向宣和的遺體告別的。在那場大雪以後的半個月中,宣和的年號果然被靖康代替了。

  在這漫天大雪中,在那些看起來已被積雪封鎖得死死的道路上,還有哪些人、哪些車兒、馬兒仍在狂奔疾馳呢?大雪封鎖不住侵犯者進軍的道路,大雪留不住要活命逃命的官兒們的馬足,大雪阻礙不了為了要拯救這個危亡的國家,心焚血注,到處奔走的志士們的腳步。

  從宣撫使司逃奔的隊伍中分離出來的馬擴就是這樣單騎上道,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奇蹟般地來到真定的。

  宣撫使童貫本人雖然已從他的駐節所在地太原府逃奔京師,在他這顆「河北河東陝西宣撫使」的大印來向官家繳銷以前,對於它所屬的官員、機關仍具有約束力。馬擴憑著童貫那道手令,來到真定時,仍受到安撫使劉鞈、路分鈐轄李質、兵馬副總管王淵等人的敬禮。

  第一次會晤中,劉鞈出於禮貌,唧唧哼哼地說了一些要借重鼎力、協助防守等門面話,李質,王淵也唧唧哼哼地跟著說了幾旬。

  然而,真正談到了防守——即使不是出擊作戰的問題,馬擴問起真定城守及附近地區的軍事布置時,三個人吞吞吐吐地都不肯以實言相告。官場上重視許可權,童貫手令只授權馬擴招置中山、真定軍馬,並非授權馬擴主持中山、真定的軍務,他們當然有權拒絕馬擴的越俎代庖的提問。

  在這種冷冰冰的拒絕中,還含著猜疑、厭惡等非常不友好的表情。馬擴不顧這些,提出尖銳的批評道:

  「今日燕山府確息尚未報來,軍情最關重要。俺一路行來,看見真定西南的許多烽火台上寂無一人,有的人員雖有,柴草都被士兵燒光,形同虛設。一有緩急,軍情不通。此事李鈐轄倒要去查問查問。」

  這是屬於李質職權範圍內的事情,被馬擴當場點出批評,心中十分不快,表面上卻也不得不點頭表示馬上就去查問。

  然後談到正題,談到收編西山和尚洞及胭脂嶺等山寨的義軍之事。馬擴表示,一二日內將入山寨去會見張關羽、趙邦傑、石子明等頭領。現在馬擴是受了宣撫使之命,名正言顧地到這裡來辦理這件大事。劉鞈心裡雖不願意,卻也不能再公開反對了,他只好在餉項、軍械、給養等問題上,多方刁難,談了半天,談不出一個明確的結果。最後忽然冒出一句話來:

  「山中——莠民,」文官們最會斟酌字眼,這回劉鞈算是讓步了,「亂民」被升格為「莠民」,表面上提升一級。「久已不沾王化,廉訪此去與張關羽、石子明等人打交道,務須謹慎從事。」這段話可以證明他在思想上仍是反對與義軍合作的。接著又說,「收編之事,往複談論,非旬日一月內可了。聞說寶眷尚在保州,如燕山有失,保州首當敵沖,情況可慮。子充何不先去保州,把令堂與令正都接到真定來,就近照顧,無後顧之憂,這樣豈不是家國兩便?」

  這番話倒也說得入情入理,使馬擴有些怦然心動。對家事,他雖早有安排,託了趙娘子,但在戰爭突然爆發的情況下,母親和妻子、侄兒是否已經遷入山寨,他還沒得到消息,很想去打聽一下。不過,這一次他冒著大雪,飛騎來到真定,目的就為了要儘快實現收編義軍之事。劉鞈關心他的家事,莫非是有意轉變話題,把收編之事拖延下去,這仍然是一種消極反對的方式,使他感到非常失望。

  從他在和尚洞山寨中聽到戰爭爆發的消息以來,他心中湧起了一個美妙的想法:既然大敵當前,各方面都應該盡棄舊嫌,消除成見,共赴國難。並且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凡是披毛戴發、有血有肉的大宋子民,都應當信奉、遵行這一條。在他豐富的想像中,已經出現董龐兒與張大哥他們的合作,義軍與宋朝的合作,西北邊防軍與宣撫司的合作,朝廷中文官與武官、大臣與大臣之間彼此團結合作的美妙前景。如果大家都團結起來,化私仇為公憤,就不難打敗共同的敵人。他看到的是有幾千萬人民的渙泱大國的宋朝和只有一二百萬人的草創的金朝。力量對比,仍是我方占的優勢,關鍵就在大家能不能團結,大家願不願意合作?

  這種想法確是十分美妙的,不過能不能團結、願不願合作,是否別人也和他一樣把這一條看成為天經地義的道理,尚有待於事實之證明。首先,在太原會議中,他就看到童貫與張孝純之間的激烈的爭吵,不但不是盡棄舊嫌,而是在新的情況下,反而產生了新的矛盾。在這裡,聽了劉鞈這種消極反對的說話,看到王淵、李質冷冰冰的態度,就知道他們的成見決不會輕易放棄。馬擴的理想又一次遭到幻滅,這確實使他痛心。

  這個馬子充好象是一頭撲火的飛蛾,多少次,他往理想的火焰中撲去,撲得身焦肉爛,化成灰燼。只要得到一次再生,他還是要向這個理想的火焰中撲去,不到最後殞滅,決不停止。撲呀撲呀!他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的撲滅、再生、再撲滅的反覆過程中消耗盡的。永遠不失去理想的光芒的人,就難免成為一個悲劇的角色。

  (二)

  不過馬擴終於有些進步了。當夜他去找劉七爹的時候,陡然想起七爹、大嫂對他的多次警告,他的行動比過去周密謹慎得多。他先寫了個紙條表示自己要去保州取家眷回來,託人轉呈劉安撫。然後兩次出門試探,確定了沒有人尾隨著他,這才披一件皮氅,戴一頂大雪笠,走馬來訪劉七爹。還怕馬蹄印會給追蹤者提供線索,泄露了劉七爹的身分,他故意把玉狻猊拴在很遠的地方,自己步行著來找七爹。

  劉七爹住在一條斷頭巷深處的一宅院子里。馬擴這已是第二次來找他,可算得熟門熟路了。他按照事前約定的暗號,連續叩了三次門,又等了好一會,才從門縫中張見劉七爹自己秉燭出來,問明了來客的姓名,才「咿呀」一聲打開大門,很快就把它閂上,讓馬擴到內房去坐。

  馬擴從七爹的動作中感覺到有一種緊張的氣氛,不待坐定,就性急地道:

  「七爹可知道俺老娘與家眷們已經上了西山不曾?你可與她們見過面?」

  劉七爹不忙著回答,他先把門帘和窗帘都放下來,把室內的燭光遮蓋得嚴嚴實實,又走進裡間,輕聲地向他小曾孫吆喝了一聲,那小子聽到外面有了晌動,從他蒙著的被子里鑽出只在頂門上蓄了一小撮頭髮的、小小的頭顱,用他的發亮的小眼睛到處亂看。聽了老爹的吆喝,他不服氣地重新蒙上頭,卻用小腳蹭了兩下以表示抗議。劉七爹不理他,又去掩上裡間的門,然後搖搖頭,小聲回答道:

  「她們還不曾上山哩!」

  一句話把馬擴嚇了一大跳,他急忙問:「時勢如此緊迫,她們還等什麼?想是捨不得那些瓶瓶罐罐,還有那幾間破房舊屋。七爹,俺離開山寨後,你可曾與趙大嫂見過面?」

  「見過了。」

  「在哪裡相見的?」

  「就在保州尊府里!」

  「你見到俺老娘了?」馬擴著急地問道,「還有俺那家室,她們可都好?」

  「……」劉七爹好容易才咽下一句幾乎衝口而出的回答。

  「敢是出了什麼事?」馬擴的神情十分緊張,「敢是俺那小駒兒出了事,七爹你快說。」

  「廉訪休急!」劉七爹開始還有些吞吞吐吐,後來一下子都說開了。「你家娘子……日前有些違和,保州邊僻之地,沒有好醫好葯,俺連夜趕回,請得一位大夫,已由亨祖侄兒陪同送往尊府,他走得匆匆忙忙,一時來不及攜帶好葯。俺這兩天,到處去買『安胎養氣丸』,今天才購得數丸,又怕山寨有事走不脫身。幸好廉訪來了,只今夜你就動身,回保州把葯帶去勿誤。山寨中有什麼事,俺自會隨時奉知,廉訪你這就放心走吧!」

  原來馬擴離開和尚洞山寨後,劉七爹也奉了張大哥將令下山去與趙邦傑娘子一起把馬家的眷屬接上山來。劉七爹見到趙娘子後,才知道嚲娘與馬擴分別後,因感傷過度,昏卧了兩日,忽然覺得頭痛噁心,十分難受,當夜就嘔吐起來。天明以後,病情惡化,一陣接著一陣的腹痛,痛得她手足冰冷,幾次昏厥。馬母、趙大嫂首先想到的是流產,只是這樣惡痛以後,胎兒尚未下來,那就是十分危險了。正好那天劉七爹去了,進房一看,她面如白紙,氣若遊絲,已經不會言語。但頭腦還是清楚的,她知道劉七爹是送馬擴下山,最後離開馬擴的人,勉強打迭起精神,向他笑了一笑。這時室外正下著大雪,她房裡圍著很多的人,映著那支搖搖晃晃、閃閃不定的燭光,她這一笑顯得十分凄慘。還是趙大嫂有主意。劉七爹在這裡派不上用場,她請他帶著亨祖一起回真定去請個好大夫回來,再請他打發人到太原去帶個信給馬擴,要他急速回家。至於把家眷接回山寨之事,馬母本來就有異議,在嚲娘病癒之前,當然更談不到了。

  馬擴一聽要他帶「安胎養氣丸」回家,就知道嚲娘患的什麼病。當時和劉七爹商量了幾句,就出門去把玉狻猊牽來。準備上路。

  「且慢!」劉七爹攔住馬擴道,「廉訪今夜來得巧。保州寶眷,有廉訪自己去照顧,俺也就放心。只是這兩天形勢險惡,軍情多變,山中已有數日不通消息,俺卻放心不下,欲待自己上山去走一遭,順便把廉訪已同保州的消息稟告趙大哥。廉訪何不就與俺同往,讓俺陪你走一段路,明日分手,也不耽誤時間。」

  「如得七爹作伴同行最好,只是如此大雪,七爹也要備個牲口才好上路。」

  「廉訪且請稍待片刻,待俺出去借匹走騾,片刻即回。」

  馬擴看見七爹往裡間一鑽,半天不出來,還當他在裡面摒擋家務,不想他已牽了匹走騾在大門外面,等著馬擴一起上路了。

  「七爹,俺看你一直在裡面,幾時走到大門外面去的?」

  「俺要了個小小花招,把廉訪騙得眼花繚亂。」劉七爹又不禁得意地吹起來,「干咱們這一行的,都要防個三長兩短。這條斷頭巷外面都吃牆死了,俺在廚房灶膛里辟了一條地道,直通到巷子外面,進進出出,好不方便,」

  只有吹起牛來,劉七爹才會全身來勁,馬擴又在他的眼睛裡看到滿園春色。

  他們一起乘上坐騎,才走了幾步路,忽見東北方向一根火柱衝天而起,通紅的火光映在雪地上十分耀眼。

  「烽火!」兩個人一齊叫出來。

  他們聽到寂靜的街道上,家家戶戶都有些騷擾聲,顯然是這把烽火把人們安靜的生活打破了。他們不顧這些,策動坐騎徑往北關。北關的城門已經閉上,幸好守城的小軍官與劉七爹相識。劉七爹跳下坐騎,拉著那小軍官走到一邊去,悄悄地說了幾句話,軍官笑起來,說道:「七爹的事還不好辦,只是得了利市,明兒回城來要帶些財香,讓弟兄們澆澆手。」

  「那還用你說?」

  「中山府那裡舉起了烽火,眼看北道就有急報報來。七爹路上當心些。」

  「俺自知道,這就多謝大哥了,明兒有人查問起俺的行蹤,大哥包涵則個。」

  軍官在行地點點頭,親自打開城門,把他倆放出城外。這時在原來的方向又舉起第二把烽火,這一把柴草燒得更加熾烈,把滿天映得通紅,燃燒的時間也比剛才第一把烽火增加了一倍。似乎要讓人知道,它報道的不是一般泛泛的而是十分重要,十分緊迫的警報。這長久不息,還在天空中飛出無數火花的烽火說明了許多問題。

  騎在駿騾上的劉七爹很想從懂得軍事的馬擴身上打探一些消息,讓他來解釋這兩把烽火的情況。他幾番要開口,看見馬擴嚴肅的面色,似乎正在考慮什麼重要的問題,他就忍住不開口了。

  (三)

  離開嚲娘才不過十一天的功夫,馬擴卻懷著從來沒有過的強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見嚲娘一次,不是在遙遠的幾個月以後,也不是再等十天八天,他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馬上就能看見她。只要讓他們見一面,說幾句話就夠了,但必須是馬上。

  這種強烈的渴念不僅來源於劉七爹給他帶來嚲娘病重的消息。在此以前,當他離開山寨到太原去,離開太原到真定來,無論騎在馬上,無論走在山徑和大路上,無論是警報紛至沓來,令他心煩意亂的白天或者是終宵轉側,歸夢難成的深夜,無論在官署或住宿的下處,無時無刻,每地每處,他都在想念嚲娘,渴望與她再見一次面。那時他還沒有聽到嚲娘病重的消息。

  也不是因為嚲娘懷孕了更增加他對她的繫念。懷孕的消息對於他,並沒有象他母親、嫂子,趙大嫂,以至嚲娘本人那樣看得重要。現在聽說嚲娘流產,有可能失去胎兒的消息,也沒有使他特別感到悲傷。還沒有生下來的孩子,並不能使他產生舐犢深情,馬擴的愛情有時是很實際的。

  既不為嚲娘流產,也不為嚲娘懷孕而產生那種強烈的渴念,主要是因為馬擴這次分手時也象嚲娘一樣,忽然有了一種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不祥的預感。他預感到這次他們分手以後,可能永遠不能再見面了。時局的紛紜,國家命運的把握不定,母親的固執,嚲娘的身體都是造成他產生那種預感的原因。

  這種可怕的預感,幾次要改變他的計劃。他清楚地記得從和尚洞山寨下來以後,原定計劃是直奔太原,到了分歧路口時,他又猶豫起來,是否先到家裡去彎一下,把戰爭爆發的消息告訴她們,以堅定她們上山的意志,藉此又可以與嚲娘見一次面。這樣的繞道也不過多費一兩天時間。他躊躇了好一會,有兩次把馬頭撥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剋制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這次他從宣撫司中的集體中脫離出來到真定去,是匹馬單身,可以自由行動。他也曾考慮先去保州,把這個家遷到山寨後,再去真定,那不過多耽擱幾天功夫,也未始不可。不過,想到經過那次山上大會後,此時義軍諸首領可能都在顒望與宋朝合作的好消息。他既然拿到了童貫的一紙手令,把這件事早辦好了,也好讓大家安心,回家之事只好再商量。

  正因為幾次要想回家,終於考慮了以國事為重而沒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預感,以及回家去與嚲娘見面的渴念也越來越強烈。當劉七爹把嚲娘病重的消息告訴他時,他既是意外的,也有一點在意料之中,因為他早就有了嚲娘或者他自己會發生什麼不測的思想準備,因而更加強烈地希望立刻回家去與嚲娘見一面,或許那就是最後的一面。

  當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時,雖然大為震驚,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儘快地回去與嚲娘見面的那個聚焦點上,一時還沒有作出相應的反應。只是模糊地感覺到,那連續兩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變,他要不快快地趕到保州,恐怕路上還會發生什麼意外的變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飛快,一段路跑下來,人與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馬擴回頭一看,劉七爹已經拉下了一大段,他略為放緩韁繩,等了一會,才看到劉七爹氣喘咻咻地跟上來。幸虧他那匹大走騾也是健足,勉強跟將上。

  這裡馬擴又待放轡,劉七爹趕上一步,說道:

  「廉訪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會覓路上山去。」說著,他從衣兜內取出藥丸,鄭重其事地交給馬擴,囑咐道:「這藥丸最關緊要,廉訪收在衣兜內,休教馬兒顛失了。順著這官道,轉過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兒,不到明天此時,廉訪就可與令正見面。」

  馬擴取過藥丸,尚未答言,忽見正前方又有一條火柱衝天而起,這把烽火雖然燒得熾烈,時間卻短,只燒了一會兒就變作一團團的黑煙,隨著風勢,在天空中翻騰瀰漫。馬擴他們雖然遠距在幾十里以外,似乎也聞到這一股煙味。黑煙猶在天空中結集未散,那壁廂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這次燒得更旺,持續得更長久,超過了以前的三次。馬擴遙遙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無數火把,正在晃動,還好象隱隱聽得到人的喊聲,馬的嘶叫聲,在那火光和嘶喊聲中,忽然出現了無數金朝的鐵騎,漫山遍野而來。他們橫衝直撞,把那幅用金線綉成的河山圖割裂開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地放在大口裡咀嚼,霎時間就吞食去一大半。這火是金騎點燃起來的,他們進入城市就把城市燒光,進入鄉村就把村莊燒掉,無家可歸的老百姓們從火光連天的城市、鄉村逃出來,攜老挈幼,彼此緊緊牽在一塊,但經不起鐵騎一衝,頃刻間就被沖得零零落落。騎在馬上和跳下馬來的金騎到處找人搜殺,只見刀光霍霍,鮮血噴流,沒有一個老百姓逃得過這一劫。

  馬擴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個悲慘的場景,又在這裡重選出現。他似乎看見一個蓬頭散發的年青的母親,摟著她唯一的親人,相依為命的小女兒,斜靠在一張炕床上,這時馬蹄聲漸遠,她以為可以逃脫金騎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兒摟得更緊一些。那個還不解事的小女兒用烏黑的小跟睛向母親看了半天,「哇」的一聲哭出來,這是索乳的啼聲,但也可能為她們帶來殺身之禍。母親急忙解開胸懷,托出一隻原來是膨脹飽滿,現在卻由於驚慌過度一下子癟下來的乳房塞進女兒的小小的嘴裡。女兒用力吮吸,母親也用力擠壓,終於沒法使乳汁回進乳腺。女兒推開乳頭哭起來,哭得比剛才更凶。

  忽然母親的臉色大變,雙手顫抖得摟不住女兒,竟讓她滑到炕下。母親還想跪下來向一名推門而人的金騎乞命。這名金騎帶著意外地捕捉到一頭小動物的黃鼠狼的喜悅,一刀砍去,把母親伙倒在地下,然後又補上一刀,讓母女兩人一齊卧倒在她們自己的血泊中,緩慢地抽搐死去。

  這些帶著成千上萬大宋老百姓的殷紅鮮血的場景,映在連續四把烽火滿天通紅的天幕上,一場場,一景景地在馬擴心裡馳騁過。他好象大夢初覺似地,忽然意識到那四把烽火意味著什麼。

  他還在沉思,卻做手勢示意劉七爹留下來,不讓他在這個時候離開他,與他分道揚鑣。劉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緊跟著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現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淪陷,金騎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這是毫無懷疑的餘地了。馬擴這才下定最後的決心,毅然說道:

  「敵軍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擊,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黃河南北岸布置防務。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擱。俺這就與七爹一起上山與張、趙二位大哥商議大計。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聽命於天,俺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說到最後兩句,馬擴的聲音忽然哽噎,然後流出了慳吝的眼淚。好象他正在吞服一顆難於下咽的藥丸,全靠他流出來的這一小盞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嚨。

  馬擴這個遽然的改變,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劉七爹無話可對。他第一個反應是不贊成馬擴這樣做,可是他想不出什麼理由來反對他,因為在公與私、家庭與國家的關係上,馬擴早有自己的權衡,反對他也是白廢。不過,雖然沒有足夠的理由,他還是不贊成他這個決定。這幾丸「安胎養氣丸」可能就是救嚲娘一命的靈芝仙丹,不給她送去,那怎麼行?

  劉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著面前的道路說:

  「廉訪要上山去就拐進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藥丸取出來,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馬擴怔怔地看著劉七爹說話,忽然聽懂了,二話沒說,立刻從衣兜中取出藥丸,交付給劉七爹。然後從馬鞍上滾下來,撲倒在雪地上就拜。

  劉七爹還騎在駿騾上,攔不住他,口中盡說:「廉訪你怎麼啦?快起來!」馬擴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時候,劉七爹才發現他淚痕滿面。劉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淚來了。兩個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說一天一夜,就是一時半刻也耽擱不起。他們策騎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揚一揚手就分道揚鐮,各奔前程去了。

  (四)

  失去了劉七爹這樣一個熟悉途徑的嚮導,對於馬擴真是莫大的損失。

  上次上和尚洞山寨就是由劉七爹作伴的,他陪他從後山翻上,走了許多曲曲折折的路,直到黎明前才划到山寨的後柵門。在如弦的夜月下,差一點劉七爹自己也迷了路。他離開山寨時已得到戰爭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動,由趙大哥陪他下山,一直送往去太原的大路。路上哥兒倆談談說說,竟忘了認路。今夜馬擴再一次趕到西山山麓,只看見一片白茫茫的都是被大雪覆蓋著的高高低低的山嶺。他找不到上山的路口,看不見蜿蜒曲折的山徑,逆遙望去,也望不見山裡有木柵、牆垣、房舍——它們本來都暗藏在隱僻處,不讓人隨便發現。馬擴心急起來,策騎沿著山麓跑了一大段路,竟找不到一所民舍可以打聽道路、寄宿過夜。眼見今夜是上不了山了,最後找到一所歪歪斜斜的古廟,憑著四周還沒有完全倒坍下來的牆垣,兩扇會得自動開闔的破門,總算還可以擋一擋風雪,當夜他就靠在廟內牆根下胡亂睡了一宵。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來繼續找路,白天也沒有給他帶來希望,最苦的是他來來回回跑了百把里路,竟看不見有一所縷縷炊煙升起來的民舍。除非往回走,回到真定,找個嚮導,那當然是他不願意的。向前走又找不到道路,最後還是回到古廟來棲身。身邊帶的一點乾糧很快就吃完了,人和馬都疲憊不堪,兩個索性就在廟裡睡大覺。睡得昏昏沉沉的,有一隊人走過來的腳步聲也沒有把他們吵醒。

  「馬廉訪,馬廉訪!」他在睡夢中聽見有人在喊他,他牽動了一下身體,一個轉側,又呼嚕呼嚕地睡著了。然後是那個喊他的人不客氣地猛烈地推他、搖撼他。他醒來了,睜開眼睛,向四面看了看,忽然發現有許多人。他一下子跳起來,厲聲問為首的那人道:「你們都是些什麼人?到這裡來幹什麼?」

  「馬廉訪敢是忘記在下了,」那人笑嘻嘻地回答,「在下倒是挺記得廉訪的。」

  馬擴再看了他一下,記起來了:「你莫非就是郭隊官郭有恆?」

  「廉訪眼力不錯,」郭有恆呵呵地笑起來,「俺正是守後柵門的隊官郭有恆。這一回,劉七爹沒有陪廉訪回山?俺帶著弟兄巡山,看見來來回回的馬蹄印,想見廉訪一定找得好苦。」

  「俺找不到道路,在這座山神廟裡困了兩宵,和夥計兩個,」他指點著玉狻猊道,「絕食斷炊一天。郭隊官,你可帶有吃的,先接濟接濟咱兩個再說。」

  郭有恆從懷裡拿出幾張烤乾的烙餅。馬擴立刻走出廟外捧了一掬雪和著烙餅大吃起來,然後又去餵飽玉狻猊,它在旁已等得十分心焦,連連用蹄子擊地來表示抗議。

  「張大哥、趙大哥都在山寨上?」馬擴一面喂餅,一面動問。

  「廉訪在山神廟裡困了兩天,都不知人間已換了個世界。」

  郭有恆不慌不忙地講了下面許多驚心動魄的消息:常勝軍在燕山府東郊的三河縣與金軍鏖戰半日,先已打勝,不想在後方的張令徽、劉舜仁兩個賊蛋,臨陣降敵,斷了郭藥師的後路,全師大潰。郭藥師退入燕山城後,動了邪念,一夕之間,盡劫燕山路安撫使蔡靖等官兒降敵。斡離不不戰而得燕山府,席捲全路,易州、涿州等要地,紛紛易手。三天前斡離不率大軍南下,侵入燕南之地,一夜之間,前線傳來五把烽火,保州、安肅軍、中山府諸處告急,文書雪片似地傳來。劉安撫下令緊閉城門,斂兵不戰。聽北面那些城池自為存亡。張大哥、趙大哥看到形勢危急,當仁不讓,昨日已率義軍弟兄下山去救應保州等處,這裡只留下二千多名弟兄保護老小,看守山寨。俺奉令留守山寨,今天出來巡山,幸好與廉訪相見。

  上面的這些情況,特別是燕山失守,常勝軍有變,金軍南下等等雖然早在馬擴的預料之中,但經郭有恆證實,向他複述一遍以後,仍使他非常激動和悲憤。當下他就提出要追上義軍,協助張、趙二位大哥參加作戰的意圖。

  郭有恆地位雖低,卻是個處事明白,頭腦清楚的頭目。現在他既被任為「留守」,就要以「留守」的地位來考慮馬擴的要求。他了解馬擴在義軍、在張、趙兩位大哥心目中所佔有的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既然上山來找兩位大哥,不巧碰到大哥出征,斷無把他留在山寨之理,何況他又是一個出名的軍事專家,讓他追上大軍,作為張、趙兩位大哥的參謀,對於打勝這一仗可能起很大的作用。這樣考慮停當後,他就以十分誠懇的態度表示歡迎馬擴此舉,還派了一名嚮導,陪同馬擴前去。

  當張、趙二位大哥與馬擴在一起時,推心置腹,他們早已不把馬擴看成外人。他們就是以這樣兄弟般的熱誠,贏得馬擴的友誼的。現在郭有恆是山寨的主人,他以極有分寸的禮貌對待馬擴,馬擴卻感覺到自己只是一個客人,因而不快。

  但他對郭有恆有什麼可以抱怨的?把他從「風雪山神廟」的困境中救出來,同意他去前線的要求,還怕他再度迷路,特別為他提供一個嚮導。如果他處在郭有恆的地位上,能夠為朋友們最大限度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只能到此為止。

  他對郭有恆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但他仍然感到不快,這說明馬擴們的心理結構不同於一般人。他對友情、對別人對他的信任程度,有著更高的要求,而不能滿足於泛泛的,在形式上可以接受的滿足程度。

  (五)

  馬擴在保州以南的南大冉追上大軍的殿後部隊時,張關羽、趙邦傑都到滿城董龐兒的軍部去指揮作戰了。他又向滿城的方向追去,路上就聽說金兵已經大敗,金將兀朮向東北方向潰退而去。他急忙迎上去,只見張關羽、董龐兒、趙邦傑聯騎而來,滿面高興的樣子。這是宋金交戰以來宋方第一個勝仗,也是義軍和金朝正規化部隊交戰的最大的勝利。

  董龐兒看見馬擴,老遠地就拍馬迎上來說:「金兵犯順,兀朮統大軍進攻保州。聞知三哥寶眷尚在城內,俺哥兒三個心裡著急,定了分路合擊之訓,昨日傍晚一戰,敗兀朮於漕河,挫動了他們的銳氣,今日又在滿城大戰,兩軍合力,殺得兀朮片甲不留,匆匆逃走,保住了保州。三哥今天就可進城去看看寶眷了。」

  把保衛戰略要地保州的戰爭說成是為了保護馬擴的家眷,是把這一戰的價值貶低了,但這正是董龐兒的作風。如果他見到劉鞈一定會說保衛保州的目的是為封閉金軍進攻真定的大路;如果他見到張孝純,也一定會說保衛保州是從側翼打擊金軍,不讓它靠攏太原。他這張嘴是夠甜的。但在一旁聽到這話的張、趙二人倒也不以為非,因為在戰爭時,他們的頭腦中都曾想到馬擴的家屬以及趙娘子。

  即使打逞了金軍,能不能把嚲娘從死神手裡搶回來,還在未定之天,馬擴不能夠因為這一戰的勝利就高興起來。他高興的是張、趙兩位大哥終於和董龐兒盡棄舊嫌,言歸於好,同心戮力地打敗了金軍,這是他多時夢想的願望,今天終於實現了。他還把這場戰爭看成為一個榜樣,只要宋朝政府能與成千上萬的義軍、弓箭社和其他的民間武裝力量合作,不難最後打退金軍。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董龐兒的手,又拉著他的手與張、趙兩位大哥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這個動作倒教張、趙二位有點靦腆起來。

  「好教三哥放心,」趙邦傑指著從後面跑米的一個人說道,「三哥你看看他是誰?」

  「劉七爹,」意外的邂逅,使馬擴激動地叫起來,「你從城裡來,可知道俺那家室還在人間不在?」

  劉七爹合攏兩隻手掌,念了一句「南無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南無釋迦牟尼佛!」先教馬擴放下心來,然後用了誇張的語氣告訴馬擴:他再次到保州的時候,嚲娘已命屬懸絲,那個大夫一面著急嚲娘的病,說已是回天乏術,母子兩個都保不住了,一面又耽心他自己在真定的家屬,嗔怪七爹不該在此軍務倥傯之際,把他接到保州來,害得他困在孤城裡,心掛兩攀。劉七爹騙他道,這病人是馬廉訪的眷屬,如今他統軍十萬,連夜從真定來救保州,你要不好好地把病人治癒了,大小平安,明兒馬廉訪打退金寇,進得城來,可要與你算賬的。嚇得那大夫渾身發顫,問道:「七爹,他……他…那個馬廉訪……可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幸虧他帶去的那幾顆「安胎養氣丸」真是靈芝仙丹,晚間服下,半夜裡下了不少瘀血,胎兒倒保全了。第二天再服一丸,果然又安了胎,又養了氣,神氣好轉,氣力也有了些,人都識得了,話也會說了。只是大夫再三關照,要讓她安心靜養,只怕在百日之內不得下炕行動,也休要把外邊的事告訴她,免得她多操一份心。

  「看到她已離險境,俺的心也放下一半。前晚打聽得我義軍已到滿城,還不知廉訪是否也在軍內,俺與趙娘子商量了,設法出城來找廉訪。不想病人心靜,俺兩個悄悄的說話,她都聽見了。臨辭別時,她舉目要俺走近炕床邊,拉著俺手,顫聲說道,「告七爹,你出城去把三哥找到了,就說俺的話,三哥打退金賊後,務必回家來看看,俺在這裡……忍死相待。」

  一句話說得沉痛,在一旁聽到的董龐兒、張關騎都勸馬擴立刻進城去看嚲娘和母親。不過馬擴本人心裡倒有點猶豫,因為嚲娘說的是三哥打退了金賊就去看她。昨、今之戰,他都沒有參加,打退金賊,他沒立下寸功,認為自己還不具備可以去看她的資格。

  要是嚲娘的病勢十分危急,或者馬擴現在想起了那不祥的預感,那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先去看了嚲娘再說。現在的情況卻不是這樣,嚲娘的病勢已經好轉,金人暫無再攻保州的可能,而保州又近在數十里之內,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馬擴進城去看嚲娘等家人,那預感也就不存在了。這時他心裡想著的,最好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又發現一股金軍,讓他討了軍令,一舉把它殲滅,那樣他才可以無怍無愧、心安理得地進城去看嚲娘。

  他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一騎飛來,向董龐兒、張關羽報告了有大隊金軍騎兵從博野、望都一線進襲中山府。知府詹度派他前來告急。戰志正濃的董龐兒、張關羽毫不猶豫就接受了告急書,打發詹度派來的使人先回中山,要他穩定軍心,堅守一,二天,義軍的大部隊陸續就到。

  他們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救人救火,事不宜遲,義軍的後續部隊這時還駐在南大冉待命,就派那支軍隊改充先鋒,前去中山救援。這裡的大軍整頓—下,續後跟上。

  馬擴趁機請令道:「張大哥,董二哥激戰方罷,理合稍憩。這裡南大冉的部隊就讓小弟領帶了,先去中山,如得一戰,定不失機,請大哥裁定。」

  馬擴不是以宣撫司廉訪使的資格而是以義軍中的一員客將的資格請戰。董龐兒、張關羽都不能夠接受他這樣的禮數。當然他們也是十分希望馬擴帶領這支人馬與他們一起同金人作戰的,只有趙邦傑說了一句:

  「三弟要戰,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何不先進城去看了弟妹,再趕到中山,也不耽誤多少時間!」

  「趙大哥休如此說,」馬擴性急地爭辯起來,「讓小弟追隨大哥們在中山府打敗了敵軍再回去探望家室,都不過是這一二天內的事,有何不可?」

  張關羽看馬擴著急,連忙插進來道:

  「既然三弟踴躍求戰,小弟就與他一起先到南大冉去,二位賢弟整頓了部隊,續後就來,」

  他們就這樣決定了分成前後兩路,向中山進發。

  (六)

  保州之戰,義軍勝來容易,在諸頭領之間,不覺滋長了輕敵思想。譬如當時馬擴就說,打敗了進攻中山的金軍,一二日內即可回保州老家探望家人。在一旁聽到這話的董、張、趙等頭領心裡也都是這樣想,兀朮身為四太子,麾下都是女真軍的精銳,他們尚且可以一戰挫之,再戰漬之。那個怕德特離補統率的烏合之眾的騎兵部隊又何足為懼?他們忘記了保州之戰,事前經過研究,在漕河、滿城兩處預先布置了陣地,等待兀朮入彀。中山之役卻是倉猝決定的,聞訊即行。哪裡可以遇到敵人,遇到了敵凡準備怎樣一個打法,都是心中無數。這違背了兵法上說的「致人而不致於人」的原則,很可能會導致失利。

  驕傲輕敵,不完全是主觀的產物,在某些具體的客觀環境中,大家都會產生這種想法,可謂人同此心,心同此願,都沒有想到還會出現潛伏的危險和意外的結果。

  由於他們的輕敵思想,導致了異常激烈的戰鬥。這一戰役前後打了五天,義軍經歷了先勝、後敗,最後勝利等三個階段,中間損失了傑出的領導人張關羽,也導致了董龐兒與趙邦傑的再度失和。

  馬擴是在第一階段戰爭時陣斬銀環將蒲察繩果,擊遍了伯德特離補以後,單騎叩城,與詹度打話,被詹度用竹籃子縋入城中的。以後兩天,他就留在城裡,幫助詹度布置城守的軍事,直到最後出擊時,才回到義軍隊伍里。對於第二階段的戰敗,張大哥的戰死,他都不要負多少直接的責任,但他還是把戰爭看得太容易了,一經戰勝,就建議入城與詹度聯繫,內外夾攻,既料不到伯德特里補敗退以後還有一個殺回馬槍的可能,也沒有想到詹度並無配合作戰的誠意,事後倒有乾沒義軍之功、大吹大擂自己守城功績的極大胃口。他對張關羽戰死,要負間接責任。

  十一月二十三日,在中山府周圍完全肅清了敵蹤以後,趙邦傑和董龐兒會談這支義軍今後的趨向。董龐兒主張河北義軍與他的部隊合併,推馬擴為主,放棄和尚洞山寨,在河東河北之間找一個根據地,在金人的後方游弋作戰。趙邦傑不同意合軍之議,主張把河北義軍帶回山寨,整頓休養,伺機出擊,以屏障目前還算完好,沒有受到金軍躁躪的真定府,以牽制金軍向南方進軍。他們雙方各執一詞,問題的焦點在於合軍。董龐兒推馬擴為主,說不出具有多少誠意,但馬擴在義軍中畢竟還是一個客卿,要借用他的名義則可,真正要統帶兩支軍隊,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張關羽已經戰死了,趙邦傑的聲望比不上董龐兒,如果合軍了,不消多少時間,這支軍隊終將為董龐兒所有。

  這番話趙邦傑雖然沒有說出口來,但從他反對合軍態度之堅決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來。董龐兒也猜到趙邦傑的心思。既然合軍之議暫時還談不攏,他也就順風轉舵,客客氣氣地與馬擴、趙邦傑兩個分手,自己帶著部隊到金軍的後方去活動了。

  這裡趙邦傑與馬擴商量把義軍帶回去整頓訓練的問題,邀請馬擴一起入山。這對於馬擴有著不容推諉的道義上的責任。

  經過這一場鏖戰,馬擴發現義軍還存在著不少缺點,首先是不能適應金軍的戰術,騎射擊刺的技術比不上金軍,持久作戰的體力比不上金軍,戰勝則囂然雜上,戰敗則紛然四散,作戰紀律和作戰意志也比不上金軍。他提出了「明約束,習戰鬥,練膽、練藝、練力、練志」的目標,與趙邦傑研究了具體訓練的辦法,在山寨中轉入一個整頓、休息、加緊訓練的時期。

  在將近一個月中,馬擴固然不難抽出三四天的時間回保州去一趟看看嚲娘,她已經望眼欲穿了。趙邦傑也一再慫恿馬擴回家去一次。馬擴考慮到這裡的任務吃重,有千頭萬緒的事情要等待他們去辦,他目復一日地口頭答應劉七爹,說再過幾天一定回去,事實上卻是一天天地拖下來。最後只讓劉七爹把亨祖帶上山寨,與全寨官兵一起參加訓練。

  什麼是最重要的,什麼是次要的,在不同的人中間固然有不同的標準,在同一個人身上有時也會出現不同的標準。

  馬擴明知道嚲娘是怎樣迫切地希望他回去一次看看她。那種渴望得到心靈上的撫慰的要求,已經形成為叫他喘不過一口氣來的壓力,他甚至把他回家後嚲娘要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琢磨過了。那會給予他多少歡樂,多少激動!每晚入睡以前,他都暗暗地下了決心,明天或者後天一定要走,中夜轉側時,這個決心下得更大了,頂好天一亮就走。可是天還沒有亮,他就被號角聲吹醒,進行每天早晨第一輪的擊刺訓練,郭有恆等頭目不斷跑來向他請示報告,然後是趙邦傑與他研究一天的日程,這些在山寨中日夕發生的平平常常的工作,只要和打擊敵寇這個目標聯繫起來,就會發出閃閃的光,變成頭等重要的事情,擠掉了其他的一切。

  這樣一天天地拖下去,馬擴終於沒有回得成家。

  (七)

  保州的家回去不成,馬擴為了為義軍請糧之事卻到真定去了兩次。

  過去馬擴與義軍諸頭領的往來,多少帶點秘密活動的性質,饒是這樣,劉鞈還一再告誡他休與張關羽等人往來。只有這一次馬擴帶著義軍在保州、中山兩次戰勝的消息來到真定,他受到凱旋英雄那樣的待遇,那原因是十分明顯的:軍興以來,兩河城市,望風奔潰,只有那兩役打擊了金寇,使它知難而退,國人稍得揚眉舒氣,也提高了士氣,影響不小。再則,保州是真定一路的門戶,中山是它的堂奧,保住了保州、中山,間接地保衛了真定府和真定一路,關係匪細。為此,劉鞈還為馬擴舉行了一個歡迎的儀式,表彰他抗敵的功勞。馬擴當場提出異議,認為血戰之功應歸於義軍,特別是為國捐軀的義軍首領張關羽,他自己不敢掠美。劉鞈口角春風,也順便提到義軍的功績,對他們的稱呼又有所提高,從過去的「亂民」「莠民」升格為「義民」,而張關羽本人也被他稱為「義士」謚為「國殤」。總之,屬於精神方面的表揚,劉鞈都不吝惜,還表示願與「趙義士」見面。他還對人說,這個趙義士原名為傑,現在改名邦傑,可見他心存帝室,不忘官家,單這一點,就值得大大獎勵。不過談到物質方面的問題,他雖答應贈糧兩萬石,卻口惠而實不至,經過一再催促,總算撥付了五千石白米。話說得很漂亮,軍興以來,本路開支浩大,銀糧兩絀,不得已從萬無可省之處,先撥付白米五千石,以濟貴軍燃眉之急,其餘之數,日後再作商量。

  馬擴第二次入真定城催糧的那天,正好朝廷頒來道君禪位,淵聖皇帝登極大赦的詔書。這道詔書給人們帶來「否極泰來,萬象更新」的希望,它好象一陣春風,一場春雨,吹拂著、滋潤著人們的心田。凡是直接或間接受到宣和末年權奸集團統治之害的臣民,得知這個消息後,莫不產生了這種喜悅的感情。即使象劉鞈那樣本身曾受過那集團好處的官員,只要從國家利害的角度上來考慮問題,當時也分享了這種喜悅。他捧著詔旨竟然失聲痛哭起來。不能夠說他的眼淚中沒有回顧疇昔、留戀歸君的成分,但畢竟在他的眼淚中也閃耀著希望的火花,是屬於喜極而涕的悲傷。他這一哭縮短了與馬擴之間的距離,兩人間的共同語言多起來了。

  那一次,他挽留馬擴在真定城內住了兩天,談話比較融洽。與劉氏父子恢復感情,本來就是馬擴爭取的目標之一,這個機會來得正好。可惜子羽出差在外,馬擴兩次來真定,都沒有與他見到面。

  關係略有好轉,劉鞈就不免要以老世叔、老上司的雙重身份,對馬擴的工作、出處有所規勸,甚至以「大義相責」:

  「子充負絕世之才,朝野矚目,當為一國、一路之重,豈可局促自限于山寨一隅之地,忘了全局?」然後他介紹了當前的軍事形勢,斡離不大軍攻保州、攻中山不克,已向慶源府、信德府進兵,眼看即將抵達黃河北岸。想朝廷對河防必有布置,異日兩軍決戰,將在大河兩岸,勝負非短期可見分曉,但我保得真定一路不失,隱為金軍之後患,叫他嚏前跋後,進退失據,我軍才有持敵之勝算。說到這裡,他趁機勸馬擴回真定來,「子充莫非還離不開山寨?想那趙義士久在義軍中,上下交孚,威名夙著,俺昨已上奏朝廷,請授以武翼大夫之官。想他必能帶好此軍,為真定一路之屏藩。至於該軍的整頓訓練,乃軍中常事,一偏裨之力爾,軍中人才正多,何必躬親其役?子充不怕委屈,肯到真定來,當以提舉四壁守御的重任相畀,這才不負子充乎日忠君愛國之志!」

  這時王淵,李質都在真定,王淵這個膿包貨,固然無足輕重,但李質是劉鞈一手培裁的人,又在統帶真定一軍,為什麼不讓他「提舉守御」之事,反而舍近就遠地要來請教馬擴?其中必有緣故。據馬擴了解,那天金軍入境攻打保州及中山府,警耗傳來,劉鞈也曾擬出一個出擊救援的計劃,讓李質、王淵分別率部五千人北上救援保州、中山兩處,讓懂得軍事的兒子子羽作為參謀協助自己坐鎮真定。結果王淵託病,始終未跨出城門一步,李質率部出城兜了一圈,剛到城東北百里的無極縣,聽說金軍已抵安國,急忙撤兵回城,還謊報金兵已退。大約就為了這一次的表現,劉鞈不放心使用他們,要想讓馬擴來代替他們主持城守。

  這個建議值不值得考慮?

  首先從大道理來說,要把馬擴使用在更重要的崗位上,守住了戰略要地的真定城就可以保住真定一路,進而威脅金軍的後路,這是講得通的。

  義軍正在整訓,這個工作趙大哥完全可以擔負起來。馬擴如果取得了真定戰守的主持權,將來與義軍配合作戰,彼此都會得到很大的好處。他相信趙邦傑以大局為重,會同意劉鞈的建議。

  問題的癥結在於他以一個客將的地位,而且與王淵、李質多有人事上的摩擦,一旦凌駕於他們之上,主持城守之責,指揮起來,能夠得心應手嗎?王淵、李質兩個,會心甘情願地交出指揮權嗎?這才是值得慎重考慮的問題。

  馬擴雖然出身於軍人世家,他在西軍中只是一個帶領幾百名弟兄的中下級官佐,他們長期生活在一起,職分雖有差別,感情卻逾骨肉,一上戰場就形成為一個呼吸相通、生死與共的戰鬥集體。少年時期戰爭的經歷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戀的回憶。他不能忘懷作為一支子弟兵的指揮官指揮作戰感到的那種得心應手的快樂。後來他被調去參加「海上之盟」的外交談判,接著又擔任童貫宣撫使司的幕僚,可說脫離戰爭已久,偶然上一次陣,也好象是客串演劇一樣,已經不是他的本分職事。

  這一次,他作為義軍的客將,重披戰袍,在中山府以北的清風店與金軍大戰一場,雖然他與義軍的關係十分親密,他不以客將自外,義軍戰士們也都視他為自己人,但在指揮過程中,仍有格格不入的感覺,這就影響到作戰的效果。從而他悟出了一個道理,他要帶自己熟悉的隊伍。

  由於這一重顧慮,他對劉鞈表示是否接受新職,要與趙邦傑商量後再作決定。

  劉鞈忽然機警地拋出一片香餌,他表示如果趙義士能夠同意讓馬擴回到真定來,他可將下欠的一萬五千石白米一次拔交給義軍。劉鞈不愧是童貫幕下的首席幕僚,這一套辦法都讓他學到手了,現買現賣,兩不相虧。馬擴也是經過童貫熏陶的人,在這個問題上也不示弱,他問了一句,二萬石白米固然可解義軍目前的燃眉之急。不過今後義軍的給養應當如何支付,希望劉鞈有個明確的表示。劉鞈毫不猶豫地回答:只要子充來府主持城守,義軍、官軍都是一家人了,有米共炊,有飯同吃,決不厚此薄彼。

  下一次馬擴就是以「提舉四壁守御「這樣一個新的身份來到真定的。不管長官的歡迎,同僚的側目,部屬的驚訝,他把他在山寨中已經行之有效的那一套實於苦幹的精神帶到這個部隊來,決心要把部隊中已經蔓延開來的驕縱、怠惰、市儈式的庸俗等等壞作風、壞風氣徹底改變掉。

  馬擴來到真定治事以後,他的立足點站得高了,對戰局的全貌有了更明確的認識,對戰爭前途也產生了樂觀的想法。這時金軍已經渡過黃河,包圍東京。靖康君臣,驚慌萬分,有的主張派人到金軍軍前去乞和,有的主張淵聖皇帝棄京師出走,戰守之策定不下來,人心越加驚慌。馬擴身在前沿,心存魏闕,他針對那種悲觀消極的情緒和一些沒出息的主張,草擬了一道奏札,遣人密送京師。在奏章中,他分析敵我情況,設計作戰方略,預測戰爭前途,最後提出了氣壯山河的結論「可使(敵軍)匹馬不回」,確實起了令人振奮的作用。

  在奏札中他說:

  「虜人南寇,步騎無二萬人。又時已春首,彼難久留,乞堅守京城,勿輕出兵,括取官私馬,無慮三萬匹,召募敢勇必戰之人,各授器甲,略閱隊伍,每五千人為一項,分屯要害。密檄諸道勤王之兵,并力齊進,預戒河東、河北多設邀截。彼不過二月中必退,京師之兵躡其後,河外之兵逝其前。彼方阻河勢迫,乘機擊之,可使匹馬不回。」

  在這道預見性很強的奏札中,他談到的許多事實都被後來的歷史所證實,它標誌著馬擴在政治軍事上成熟的程度。

  諸葛亮著名的《隆中對》,在群雄割據天下紛擾之際就預見到以後三分的大概輪廓,用後來的歷史事實來印證他的預言,一一如同符契。它是一個重要的歷史文獻。可以說馬擴的這道奏札也是一篇軍事上的《隆中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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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歷史小說 > 金甌缺 >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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